“世界是我的表象”在叔本华在看来是对所有生活和认识的生物都有效的真理,也就是说,此处的“我”不单单指人。在这点上,叔本华的确对人类中心主义有所超越。不过这种超越不是对主体中心主义的超越——他只是扩大了主体的范围(由人扩大到所有能认识世界的生物),而非超越主体—客体的二分法,相反,他认为主体—客体的二分法是认识得以可能的前提:“客体主体分立是这样一个形式:任何一个表象,不论是哪一种,抽象的或直观的,纯粹的或经验的都只有在这一共同形式,才有可能,才可想象。”(15)在主体—客体的二元结构中,主体是起主要作用的,没有主体,也就没有客体,哲学应该从主体出发。从主体出发找出客体是叔本华所致力完成的哲学革命。由此他创建出他独特的意志论,将意志推广为万事万物的本体即自在之物,这是叔本华的宽广处。他的矛盾之处在于他是以人类中心主义的方式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在他说“世界是我的表象”时,他说出的是一个部分合法的命题——即使动物不能将自己领受为“我”,世界仍然对它们呈现为表象,但当他断言“世界是我的表象”那个瞬间则是在用属人的概念同化整个世界,这是人类中心主义表现自身的一种方式。即便如此,思想怪异的叔本华还是表现出了同时代哲学家少有的生态意识:
1、他将所有生物都领受为主体,至少说明他认为生物在皆是主体这点上是平等的(从中可以看出佛教的影响);
2、他认为所有认识的主体都置身于一个链条中:“一方面我们看到整个世界必然地有赖于最初那个认识的生物,不管这生物如何的不完全;另一方面又看到这第一个认识的生物完全地有赖于它身前的一长串因果链条,而这动物只是参加在其中的一小环。”(16)——这种“链”的意识与现代生态主义是相通的。
上述生态意识使他对自然美有较为恰当的言说,例如他对光的重视就意味着他不将美产生的原因完全归功于人类主体。美是意志的客体化,自然也有意志,当然也可能是美的,甚至显现叔本华所期待的那种泯灭欲求的美。进而言之,由于客体化了的意志,“可以说任何一事物都是美的”。(17)不过由于叔本华是以泛主体主义为依据得出这些结论的,因此,其美学的过渡性仍然十分显明:1、他建立了一种泛主体主义的美学观,先独断地将万事万物判定为有意志的即主体,然后再依据它们客体化意志的程度来评判它们的美丑;2、在认为“任何一物仍然各有其独特的美“的同时,又断言“人比其他一切都美,而显示人的本质就是艺术的最高目的”,没有完全超越当时的人本主义思想。在叔本华看来,自然与人的敌对关系和人对这敌对关系的超越是壮美产生的源泉,而人之所以会在震撼中生发出壮美感,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是整个宇宙的“肩负人”,他与自然的争斗只是假象。这种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是反生态主义的,因为它最终忽略了自然在审美中的意义。尽管如此,叔本华美学中的生态意识与尼采相比还是显得难能可贵。尼采用强力意志取代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认为万事万物间的关系是征服—被征服的关系,生物界更是以弱肉强食为准则:
每个有生命的有机体都在自己力量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蔓延开去,并且征服一切弱小者。这样,它就发现了它自身存在的乐趣。(18)
所有事物均力图改造世界,力量强大者获得成功,成为某个区域的统治者。在高一级的主体面前较低级主体的主体性处于被抑制乃至被消灭状态,即弱者的主体性对于强者来说不存在。决定一切的是力。所以,尼采思想的中心不是泛主体主义,而是如何建立以少数强者为中心的生存体系。叔本华复数化的主体中心主义在尼采这里被简化为单数的主体中心主义。最强大的主体是中心,是目的性存在,其余的皆是阶梯和手段。所谓美,对于人和一切生物来说都不是自在的。最强大的主体是超人,超人是最美的。对超人意象的推崇说明尼采仍停留在西方主体中心主义传统中:1、必须有一个最高主体作为人类的目标;2、这个最高主体是美的。从前是上帝,现在是超人,最高主体的意象虽然在变幻,设定最高主体这个行动却是未变的。他只是改变了西方主体中心主义的具体形态而非超越了主体中心主义本身。单纯地强调征服、暴力、简化并把它们说成美的源泉,正是尼采信奉主体中心主义的结果。单就这个维度看,他的美学要比叔本华的美学“落后”:如果说叔本华思想中还有生态美学的因素的话,那么,尼采所建构出来的东西只能被成为反生态美学。幸运的是,这个向度的尼采思想在生命美学家族中并不具有代表性:大多数生命美学家都或多或少地具有生态意识。譬如我们即将讨论的柏格森就力图建构符合生命本性的体系。柏格森则在运思伊始就反抗对生命的暴力态度,要求按照生命所是的样子去领受生命。他之所以要提倡直觉的方法,就是因为他认为直觉才能理解生命的本质。从这个角度看,他至少在出发点上否定了以人类为绝对主体的主体主义。他的创造进化论意在重构宇宙生命的自我创造历程,从生命的发生史来理解生命。这种对生命整体的敬畏态度使他的生命主义非常接近生态主义,在叔本华那里萌芽而被尼采打断的生态主义在他这里部分地复活了。我们说“部分”而不说“完全”是大有深意的:柏格森的生命主义接近但不等同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生态主义,因为他的思想中还有人类中心主义的遗痕。他否定了目的论,却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