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之路上出现了许多的分支,但其中除了两三条大路外,还有许多死胡同;而在这几条大路中,只有一条,即从脊椎动物通向人类那条路,其宽度允许自由地通过生命的全部呼吸。(19)
这等于暗中承认了人类的特权地位,实际上也不符合生命生长的真实状况:断言生命冲动仅仅在人这里畅通无阻是没有根据的,相反,现代化对于生态体系的破坏倒是为整体生命冲动设置了障碍。柏格森对于人类优越性的确信来自于他的精神中心主义:他在对生命冲动进行了复杂的言说后,断言生命的本质是意识,将生命的源泉、动力、本体设为意识,并且断定“在人身上,并且只有在人身上,意识才使自身获得自由”(20)。虽然“大自然其余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人才存在的”(21),但由于人类的优越性“整体的有机界因此而成了土壤,它上面或者生长出人类本身,或者生长出一种精神上必须与人接近的生灵。”(21)其它生命乃是人类创造的“材料”,人则是整体生命冲动中无目的的目的,这样,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就成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颂歌。人类中心主义是主体中心主义的一种。主体中心主义永远意味着主体对客体的征服和忽略态度。柏格森先是将物质整体当作生命冲动的材料,然后又把生命阶梯上处于较低位置的生命视为高等生命的土壤,说明他仍受主体中心主义的支配。柏格森思想中的生态主义因素在与主体中心主义的斗争中越来越处于劣势,最后完全被主体中心主义所淹没,对于主体中心主义逐渐加强的信念使得他离建构完整的生态美学之路愈行愈远。怀特海在这方面显然吸取了柏格森的教训,其机体哲学在建构伊始就抛弃了思想的主词—谓词形式,企图与任何形式的中心主义诀别。为了超越设置某个绝对中心的宇宙观,怀特海甚至不再将上帝领受为绝对,而认定它是原初的永恒的偶然性。既然连上帝都不是中心,那么,人类又有何理由自我设置为中心呢?构成宇宙的最基本单位是实际存在物,每个实际存在物都是个体—主体,个体—主体处于合生过程中;合生作为个体—主体共在的具体形式造就出新颖性,所以,宇宙进程就是日日新的创造。将包括人之外的实际存在物理解为主体,乃是怀特海思想的起点。尽管怀特海后来又称实际存在物为主体—超体(subject-superject),但超体一词在他的言说中始终未获得明确的解释,因而超体概念的提出未改变他将每一实际存在物都领受为主体这个事实。将每个存在物都领受为主体—超体的确完成了整体主义和个体主义的统一,然而其真理性是成问题的。怀特海实际上是以人化所有存在物的方式将之设置为主体的。这等于通过将所有实际存在物提高到人或类人的水平上来肯定其价值。错误因此发生了:如此这般所肯定的实际上是人的价值,非人的实际存在物并未作为它们本来所是的东西而被珍重。其潜台词是只有主体才是值得珍重的。由这个善意的拔高可以发现怀特海未完全克服主体中心主义,他将万物设置为主体的合法性可疑的。将所有实际存在物——尤其是非生命存在——都定义为具有心理极的主体,既不符合事实,也不能建构出真正敬畏万物的伦理学—美学。超越主体中心主义并不意味着将一切实际存在物都理解为主体,因为这恰恰将主体中心主义极端化了。宇宙在本质上是没有中心的,主体和非主体在本体论层面上都不是中心。生态系统乃是一个大的生命共同体,人只是其成员,他由于未对自己的主体性给予有效的限制而造就了生态危机。从这个角度看,现代人是有罪责的存在。但赎罪不是要求人放弃主体性和将主体性泛化,应该做的事情是超越所有主体中心主义,以敬畏—守护—成全之心对待所有事物。在达到这个境界以后,人会重新发现世界的美,建构出真正的生态美学。怀特海在《过程与实在》中有关审美的言说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但仍停留在主体中心主义的疆域内,因此,他那些为后来的生态主义者提供了启迪的美学思想自身并未成形为完善的生态美学。
结语
西方生命美学在身体美学—实践美学—生态美学三个维度上的欠缺意味着它是未完成的。由于生命美学在当代全球化语境中已不仅仅属于西方(中国的方东美和宗白华就建构出了汉语生命美学),因此,对于生命美学的局限意识乃是我们继续建构世界生命美学的理由和动力。在西方生命美学已经达到的水平面上参与世界生命美学的建构,推动世界生命美学向上生长,乃是汉语美学超越后殖民语境的重要契机。本文就是把握这契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