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两极融合,意义重大,用弗洛姆的话说乃是“一切创造力的基础”。东西方文学艺术中集男、女性别特征于一体的种种事例,其原型喻指在深层意义上正与此相沟通。这种超性别的双性观念,对我们来说并非全然陌生,中国文化史上起源古老的“阴阳和合”学说就与之不谋而合。“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周易·系辞上》),“阴阳者,二仪也”(王夫之《周易外传·说卦传》)。作为华夏上古文明的结晶,“《易》以道阴阳”(《庄子》),阴、阳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既相互区别又相互渗透,二者是对立统一,“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阴阳和合而万物生”(《淮南子》),此乃华夏阴阳学说的核心所在。从原始生殖文化语义上看,阴阳和合,孵养人类生命,化育宇宙万物,它是生命之本体和生命之源泉,具有无比强大、崇高、神圣的品格。古老的“太极图”作为具有宇宙生成论意义的东方文化符号,虽以头尾相追迎让有致的黑、白二鱼组成,却偏让黑鱼头部点以白眼而白鱼头部点以黑眼,分明又传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阴阳合体意味。惟此,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说:“太极者乾坤之合撰”,气虽有乾、坤之分,但二者不能孤立地存在,它们总是相互包涵并结合成统一体存在,“是故乾纯阳而非无阴,乾有太极也;坤纯阴而非无阳,坤有太极也。”(《周易外传·系辞上》)阴、阳携手合作方能超凡入圣、强大有力,这是传统阴阳学说的精髓所在,所以,中国艺术总是以刚柔相济为上乘境界。正如有人指出,京剧名家杜近芳“说她在跟梅兰芳先生学戏的时候,必须是先把自己从女的变成男的,表演时再把自己变成女的,这很值得我们从发声、技巧和对女性的观察三个方面进行思考,尤其是对乾旦更有特殊的意义”(14)。以刚性男儿扮柔性女子的“乾旦”或“男旦”,当然也是在这种阴与阳、刚与柔的磨合中成就其艺术的,因此我们有理由说它跟兼容双性的古老原型有着深层次的瓜葛。
(四)
“男旦”招人不悦,除了上述病态基因以及人们对其存在的合理性一面认识不足外,还有没有其它原因呢?有。从接受心态看,这就是以男尊女卑为底蕴的传统性别观念对社会意识的深度制约。按照数千年男性本位社会的文化预设,女性是弱者,是第二性,是次等公民;男性是强者,是第一性,是首等公民。在此观念支配下,任何事物,任何理论体系,任何文化形态,只要一跟女性沾边,就有贬值、降格、掉价的危险,就有被视为“另类”而遭到主流排斥的危险;相反,某种东西一旦跟男性挂钩,就有可能成为增值、升格、提价的对象。现实生活中,有阳刚气的女子往往被看作“女强人”、“女英雄”,受到社会褒扬;带阴柔气的男子则难免被视为“娘娘腔”、“变态者”,遭到世人唾弃。
如此性别观念,当然也会反映在戏曲当中。三国故事中的“六出祁山”,家喻户晓。五丈原,魏、蜀两军对阵,相持不下。狡猾的司马懿按兵不动,诸葛亮粮草不够难于久撑,形势日见危急。聪明的蜀汉丞相终于想出一个激将妙法,他派人给司马懿送去一套妇女穿戴的凤冠霞帔和一道战表,试图激怒对方。战表曰:是大将,就堂堂正正领兵出战,决一胜负;是女人,就穿戴上这风冠霞帔,缩在营中……这段故事,后来被搬演在京剧《胭粉记》里,为戏曲观众所熟悉。故事结局如何并不重要,让我们感兴趣的倒是这奇特的“诸葛妙计”。孔明先生用来对付司马懿的这种手段在今人看来如同儿戏,可在那个男尊女卑社会的道德观念中却是不得了的事情。既然“女人”被权力话语定位为跟“小人”为伍之流(儒门向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一说),让男着女装,也就是让男效女态,这绝对是七尺男儿堂堂大丈夫很难容忍得下的奇耻大辱。同类例子,在旧时本土乡村社会民俗中也能见到,是作为对肇事男子的惩罚手段使用的。乡里社会的民俗中,涉及乡村管理的惯制之一是“村制裁”,这是针对村内成员的惩罚事务,其形式多种多样,如罚钱、示众、烧屋、没收、赶出村寨等等,如民俗学家乌丙安指出,“满族17世纪的部落制裁有用锅底黑灰抹脸示众,男穿女服示众,‘划地为牢’(罚站示众)等习惯刑法。”(15)这里,“女服”依然是被作为羞辱符号使用的,本质上跟以上“诸葛妙计”并无不同。从民俗和戏曲的例子不难看出,原本并不包含什么感情色彩和评判意味的“女服”,恰恰由于男性中心社会里男尊女卑意识的强势渗透,才变成了一种可以用来使当事人脸面扫地的武器或工具。对其中蕴含的性别文化密码,我们不可不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