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格拉底与柏拉图所打开的张力中,古典政治哲学便呈现两条相反走向:既可以成为一个否定性的政治哲学(苏格拉底路向),也可以成为一个建立在形而上学之绝对性根基上的肯定性政治哲学(柏拉图路向).而过去的五十年,则见证了政治哲学从肯定性路向向否定性路向的转变---笼罩于西方思想界的形而上学浓雾逐渐为"后形而上学氛围"所取代.晚近二十年兴起的以拉克劳(ErnestoLaclau)、阿甘本(GiorgioAgamben)、巴迪欧(AlainBadiou)、齐泽克(Slavoj?zizek)为代表的欧陆"激进左翼"政治哲学浪潮,乃标识出了否定性政治哲学的当代形态.尽管这些学者之政治哲学主张各有不同,但他们都共享这一根本进路,即,把"自然"、"关于整体的知识"(即"真理")等本体论上的绝对(theAbso-lute),否定性地阐述为现实世界中的一个结构性的空白位置.当关于"自然"的实定内容结构性地保持空白,当"关于整体的知识"为哲人的实践所朝向、但永不能到达(苏格拉底式的永远"在路上"),这个时候,政治哲学所采取的,就是一种否定性的进路;它本身,就成为了一种苏格拉底式的激进政治哲学.②拉康(JacquesLacan)对苏格拉底式政治哲学路向所坚持的这个否定性的"空白位置",提供了一个本体论的阐释:这个"空白位置",就肇因于"现实世界"本身---拉康用拟人化的方式称之为"大他者"(theOther)---的先天不完整性.符号秩序的总体性(totality),和真实秩序的整体之间,是一个海德格尔所说的"本体论的差异"(ontologicaldifference).在这个本体论差异的一端,"真实中没有缺席","真实是绝无裂缝的".
而在另一端,"现实世界"则总是一个遭受"阉"(castrated)的秩序---作为一个以语言为媒质构建起来的符号性的秩序,它永远和前语言的真实(theReal)相隔.尽管不断致力于自身的总体化,但符号秩序始终无法成为彻底没有裂缝/缺口的真正的整体;它时时刻刻面对真实的刺入(theintrusionoftheReal),从而产生出精神分析上所说的"症状".是以,语言的总体性,永远无法抵达真实秩序;人的语言,无法对"最好秩序"、"真理王国"进行正面的描述.所有指向绝对、整体的能指(如神学里的"上帝"、古典形而上学里的"自然"、拉康主义精神分析里的"真实"),在"现实世界"里只能呈现为一个空白的位置.拉康强调,"大他者"永远是一个被禁隔的大他者(thebarredOther):尽管它总是尝试自我"崇高化"(拔高自己冒充真实),但该尝试先天就注定失败(始终无法抵达真实).大他者和真正的绝对之间的距离,尽管看上去很近,但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经由语言构建自身的大他者,只是一个尝试占据那个绝对位置的冒充者:大他者似乎无所不在、全盘规介着人们的行动,但它永远无法彻底成为整体本身."太阳底下永远会有全新的事".
较之拉康,拉克劳提供了一个更富政治哲学气味的论述.所有实定秩序都只可能以冒充的方式暂时性地填入到那个空白位置,这种状态,就是"霸权性的"(hegemonic)状态.永远会有对抗性的斗争瓦解这种冒充状态---时时刻刻会冒出来新的政治阐述(politicalarticulation),尝试去占据那个位置.这就构成了一个本体论层面上的结构性张力:一方面,作为整体的"社会",本身是一个不可能,一个在符号指向中的结构性的不可能:它无法是任何一种规范性的秩序,而只能以一个"空白的能指"(emptysig-nifier)而存在,因此在根本上只能以否定性的方式来体现;另一方面,任何取得暂时性霸权地位的实定秩序,不断地寻求自身的总体化,旨在将自身冒充为一个整体.这个本体论层面上的张力,就导致了周而复始、永恒存在的"霸权性的斗争".
我们看到,拉康所说的"崇高化",就是拉克劳所说的"霸权性的操作",即,一种特殊内容,自我上升到整体的位置;如果用施特劳斯的术语来说,就是某一种特殊的"实定正确"(positiveright),尝试去冒充"自然正确"(naturalright);而用神学的术语,就是某一种特殊的声音,尝试冒充上帝的声音.
由此可见,哲学(苏格拉底所代表的否定性哲学)与神学(神学中的"否定性神学"之路向)在以下情况下,便是相当重合的:至高的绝对("真实"、"真理"、"自然"、"上帝")永远不是以实定性或者说肯定性的面目出现,在"现实世界"中它只呈现为一个结构性的空白位置.与此相反,柏拉图的形而上学(肯定性哲学)则设定了一个可以为哲人所最终抵达的真理王国("理型世界").这就是说,在极少数人(哲人)这里,绝对可以成为一个具体实定的点,而不再是一个永远空白的位置.对于柏拉图式政治哲学,不再只是某种"实定正确"尝试去冒充"自然正确",而是哲人有能力将他所认识到的"自然正确"落实为城邦(现实世界)里的"实定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