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对施特劳斯的这一思想定位,并不是完全没有学理依据.根据施特劳斯的看法,古典政治哲学,就正是由坚持"自己唯一之知就是知道自己一无所知"的苏格拉底所开创.而施特劳斯本人终其着述生涯,也一直对"自然"的内容未作任何直接的讨论.他在讨论苏格拉底时写道:"苏格拉底意指,对所有意见的'普遍怀疑'引领我们所去之处,不是真理之心脏,而是一个空无(void).""对'所有事物'之知识的探寻,意味着对关于上帝、世界、和人的知识的探寻.……哲学本质上不是占有真理,而是探寻真理.哲人的显着特点就是'他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正是他的这一洞见(我们在诸种最重要事物上的无知),使他用尽全力去追求知识.""苏格拉底远没有投身一种特殊的宇宙论,他的知识是关于无知的知识.关于无知的知识不是无知,它是对真理的逃避性的性格(elusivecharacter)的知识,它是对整体之逃避性的性格的知识.……整体总是在我们的捕捉之外,但我们知道部分(parts):我们拥有关于部分的部分性知识."从古典哲学的这一本质出发,施氏声称:如果因为关于事物之整体的知识不能够被取得,而放弃这一追求本身,那他/她就不再是一个哲人.
施特劳斯将真理的真正位置定义为"一个空无",这使得他实质上同当代激进政治哲人如阿甘本、齐泽克等已经完全契合.施特劳斯对苏格拉底的阐述,也恰恰是落在"探寻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获致真理)上,落在"关于无知的知识"而不是"关于整体的知识"上.真理(关于整体的知识),总是在人(包括哲人)的捕捉之外.从这些论述出发,确实施特劳斯近乎是一个非-形而上学家或者后-形而上学家.
施氏进而在政治层面上强调:"最好政制的独特存在方式,就是既缺乏现实性、但同时又高于所有的现实政制.这种独特存在方式有其最终的根据,那就是人性的双重性:人是一种在兽与神之间的存在."②因这个缘故,若非特别好的机缘(chance)或者运气(luck),最好政治秩序并不会变成人间的现实,而只能成为少数仁人(decentpeople)所期盼的对象.对"高于所有现实政制"的最好政制的探寻,就势必对"所有现实政制"构成直接的批判,施特劳斯对这一点洞若观火.他指出,哲学的实践相当于"火药桶",总是具有颠覆性,只要哲学能够依其自身内在标准而存续,真正的哲人,仅仅是因为他们作为哲人,始终会去阻止所有愿意听从他们的人们,将任何现实存在的秩序等同于完美的秩序,无论现实秩序在许多方面有多么令人满意.③哲人被"现实存在的秩序"所嫉恨,那就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他们不是出于"复兴传统"等历史性缘由来反对现有秩序,他们仅仅因作为哲人,而始终反对现有秩序.苏格拉底之死,直接表明了"哲学式的生活"在根本上不为现实秩序所容,因为像苏格拉底那样的哲人,就是成日叮在"公众教条"(主流的意识形态)背上的一群"牛虻".这,就是施特劳斯所说的"哲学"与"政治"之间的永恒冲突:哲学总是普遍地追求关于整体的知识,而政治则永远事关一个特殊主义的封闭社会.正是这个冲突,使得追求纯然正确的自然秩序(naturalorder)的古典政治哲学,对所有不符合"自然正确"之状态的实定秩序,都具有规范层面的批判性:"如果没有一个标准高于我们社会的[既有的实定]理想,那我们便彻底无法对这样一个理想取得一个批判性的距离."④通过确立起"自然正确"这个规范性维度,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便总是构成了对当下实定秩序的一个批判.所谓"政治哲学",在施氏这里,实质上就是"哲学"(追求整体意义上的真理王国)对"政治"(恪守特殊主义共同体)的永恒批判.当施特劳斯把"最好政制"同"所有现实政制"相对立起来、并从两者之间的本体论缺口(前者永远"高于"后者)出发对后者进行批判时,他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激进政治哲学的一位代表人物.
三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甚至,不是施特劳斯政治哲学所展现的核心面貌.施特劳斯提出了政治哲学必须确立起"自然正确"之至高位置.现在关键就在于,在施氏这里这个位置是否是一个纯然空白的位置,还是具有着实定性或者说肯定性的内容(positivecontent)?哲人追求关于整体的知识与纯然正确的自然秩序,但他们是否能最终获致这份知识与抵达这个秩序?最好政制是永远"缺乏现实性"、"高于所有的现实政制",还是有可能有朝一日在哲人的努力下被转化为现实秩序?苏格拉底路向与柏拉图路向正是在这里分道扬镳,那么施特劳斯是否真的完全追随苏格拉底的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