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难容》曲词中说妙玉是“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1]在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香囊袋贾元春归省庆元宵”中,林之孝家的回王夫人时这样介绍妙玉:“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1]宝玉说她是:“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1]而与妙玉做过十年邻居,有师徒之谊的邢岫烟说妙玉“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1]甚至林黛玉都认为她是天性怪癖。可见大观园中所有人对妙玉的认识基本保持了一致:满腹才情,品质高洁,却又性格孤傲,难以亲近。
众人眼中的妙玉与招待贾母品茶之初的妙玉却是判若两人。如何去理解小说中同一人物塑造时的矛盾与反差,就成为摆在读者面前的疑问。矛盾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天才作家是精于刻画人物形象的。妙玉性格表现出的矛盾是有缘由的:妙玉的本性孤傲清冷,对于不请自来的贾母等人,她的热情更多是不得已而为之,这种不得已又是由其生存境遇造成的,这也是其悲剧命运形成的主要因素。妙玉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本该安享富贵尊荣,衣食无忧,却因自小多病,被迫亲自出家为尼,而后父母双亡,最终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女。所以她表面上虽然是一个庵堂内带发修行的尼姑,实际上内心却藏着红尘中闺阁少女情怀,有着大家小姐的骄傲和尊严。但是“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的孤僻不为世人所接受,连李纨都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
[1]另外,妙玉作为出家人,居于独立的宗教天地,本该受到宗教保护,免受世俗权贵的凌驾与驱使。但是寄人篱下的窘境,却使得她居于极其尴尬的境地之中。并且她的寄人篱下与林黛玉是截然不同的。她与贾府之间缺少了林黛玉那样稳固的亲戚关系,血缘关系,她才是完完全全的孤女一个。她与梨香院中的小戏子一同被采买回来,起着点缀大观园的作用,具有明显的赏玩功能。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只能居住于此。因此,在某些情况下,例如面对贾府中的大家长贾母时,妙玉不得不向世俗做出些许妥协与让步,这是环境所迫的被动为之,无意为之,因此,她对贾母的态度,在喝茶前后并不一致。她将雨水煮茶与贾母等人,梅花上的雪这等好水则私藏起来,只自己或朋友才品尝得到。贾母等人还在品茶时她便已经携着宝钗黛玉等离开,这并不符合世俗待客之道。在贾母喝完茶要离开时她也没有做任何热情的挽留,只是简单地送送,便转身闭门回去了,读到这里,甚至可以想见妙玉可能此时还盼望着这些俗客们快快离开,免得扰了清修。这与小说中其他的道姑、尼姑一贯的主动的趋炎附势有着天壤之别。所以,笔者认为妙玉本人更加的可怜、可悲,她的悲剧是她无力改变的命运悲剧与社会悲剧的综合。
在妙玉与宝黛钗的品茶场景中,读者又能看到妙玉性格中的更为复杂的层面。
第一,妙玉与黛玉是相互理解,相互欣赏的。可以说妙玉是作者专门为黛玉所创设的显性重像,亦或是她的佛门替身,因此这种赏是类似于照镜子般的孤芳自赏,所以,一贯心高气傲,有时尖酸刻薄的黛玉对于妙玉讽她不懂煮茶之水的言语都没有显出丝毫的不悦。从籍贯来看,二人皆是姑苏人士:黛玉“本贯姑苏人氏”;妙玉“本是苏州人氏”。
从出身来看,二人皆为官宦小姐:黛玉之家“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妙玉“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从品貌才气来看,二人皆貌美脱俗,才华横溢:黛玉是“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妙玉是文墨极通,模样儿极好,“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从身世境遇来看,二人自小都体弱多病,父母双亡,最终寄人篱下。从性格上来看,二人都孤高自傲,与世俗格格不入,不善迎奉,为他人所不喜。另外,她二人都曾遇高人点化,但是对于黛玉的“怯弱多病”,三岁时虽得癞头和尚点化出家,终因父母不舍未能成行,所以一生都为痼疾所扰;妙玉在买了很多替身都不中用的情况下,只得被迫出家,遁入空门,身体却康健了。这点不同,更有利于两个人物的互现:黛玉是红尘中的妙玉,妙玉是佛门中的黛玉。故庚眉批曰:“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