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诗歌风格论中的一个问题
我国古代的诗评家们,在评论诗人的风格时,往往使用诸如雄浑、豪放、飘逸、绮丽、纤穠、幽婉、婉约、清新、典雅、古淡之类的概念。当说到某某诗人飘逸绝尘,某某诗人幽婉凄切,某某雄浑而某某典雅时,我们凭借着自己的审美经验,立刻就会意会到一些什么,把某一诗人的许多作品的共同特色一下子串起来,想像起某种美的境界,好像是明白了。可是,如果进一步追问我们:雄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们可能就很难答得上来。即使不至于张口结舌,至少也只能含含糊糊。如果我们硬要给它下一个明确的界说,那么别人就可能提出异议。到头来同一个概念,很可能是人言人殊。
因此有人人为这些概念过于抽象,有点像玄学;也有人认为这些概念过于模糊笼统,缺乏的准确性。这些看法,好像都不易使人信服。说它抽象吧,它又让我们感到某些美的形象。它是可感的、具体的。说它不准确吧,它又把一个诗人的风格传神地点出来了:他就是他,贴切得很。例如,苏轼在《祭柳子玉文》中提到:“元轻白俗,郊寒岛瘦。”⑴以“寒”“瘦”论孟郊和贾岛的艺术风格,遂成千古定评。“寒”,当然也可作穷窘解,但显然苏轼指的是整个诗的风貌的清冷的“寒”。“寒”是一种诉诸视觉的形状。有谁感到过寒的诗和看见过瘦的诗呢?没有。以此索解,了无蹊径。但是它确实又是可感的、具体的,它触发我们的想像,引起我们的美感联想。在我们想像的天地里,就会呈现孟郊和贾岛的诗的某些画面、某种境界的美,然后会惊异地感到,用“寒”“瘦”来描述这种画面和境界所体现的美,实在是再恰当也不过了。
这到底要作何解释呢?要解释清楚这一点,可能会涉及许多,诸如古典诗歌的特征,民族的审美习惯,中国传统诗论的特点等问题。这些问题很难一下说清楚。如果再把范围缩小一点,从一个小的角度来窥测这些现象产生的原因。譬如说,诗论家在运用诸如雄浑、寒、瘦等概念评论诗的风格时,他们的思维过程到底是怎样的?他们采用什么样的思维形式?有什么样的特点?或者有助于对这些现象的认识。本文试图涉及的,就是这样一个小问题,并且仅仅把它限制在这个小小的范围之内。
一
我们先来解剖一个有代表性的实例。就从“郊寒岛瘦”开始。
“寒”,显然不仅仅指诗的多写穷苦生涯,“瘦”,也不只是指缺乏辞采,而是指诗的整个风貌,指表现诗的风貌的一种意境的美的类型。
我们可以再证以其它人的论述。对孟郊诗的风格特色有这种感觉的人还不少。例如,贾岛在《投孟郊》诗中,提到“容飘清冷余,自蕴襟抱中”⑶。他注意到了孟郊诗的清冷意境,并且指出这种清冷意境与他的襟抱有关。欧阳修说:“堪笑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 ⑷“萤飞露湿吟秋草”这样一个境界给人的感觉是“清冷”。用这样一个意境来说明孟郊与贾岛的诗的风格,显然也出于联想。范晞文更引孟郊的《长安道》诗:“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说孟郊的诗“气促而词苦”⑸。所谓“气促而词苦”,主要也是指感情基调的悲苦凄凉。从他所引的这首诗,可以看他要强调的是弥漫于孟郊诗中的悲苦凄凉的情调。这种情调给人的感觉,当然也还是“清冷”。又如,葛立方说孟郊诗“皆是穷蹙之语”⑹张文潜说孟郊诗“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⑺张戒说郊诗“寒苦”⑻。魏泰说郊诗“寒涩穷僻”⑼,意思都相近,都是指郊诗给人的悲苦凄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感情上和清冷是相通的,与苏轼的所谓“寒”,也很相近。
我们还可以直接证以孟郊的诗。郊诗虽也有少数篇章如《游子吟》那样脉脉深情,如登科后那样轻快自得,但大多数描写的是穷悉失意的生活境遇,意境清冷,调子凄凉。我们试将《苦寒吟》抄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