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们前面的分析,在与告子辩论时,孟子尚无力对其作出有力反驳,这是因为告子的“仁内义外”说本身就是植根于儒学理论的内在矛盾之中,而这一矛盾是孟子自己自觉不自觉也承认的。试看下面这段材料:“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孟子·告子下》)孟子这段言论完全可以作为告子“仁内义外”说的注脚,只不过它不是一种明确的主张,而是一种无意识的表述而已。然而,可能正是与告子的辩论,使孟子意识到早期儒学理论中的内在矛盾,意识到必须突破宗法血亲的狭小藩篱,为儒学理论寻找新的理论基石。而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孟子提出他著名的“四心”说,把仁的基点由血亲孝悌转换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更为普遍的道德情感中去。他提出“仁,人心也”(《公孙丑上》),以人心言仁(广义的),仁在横的方面兼摄仁义礼智而成为最高范畴,在纵的方面则包含了由“四心”到四德(仁义礼智)的发展过程,融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于一体,成为主体实践的内在根源和动力;而“义”不过是“辞让之心”的外在表现,是仁(心)的一个方面,它是内而不是外的。人们之所以产生“仁内义外”的错误看法,就在于没有真正理解仁,因此必须打破血缘亲情的狭隘限制,树立起主体自觉,这样才能克服“仁内义外”的矛盾。可以说,直到这时,孟子才真正从理论上完成了对告子的批判,同时把儒学理论推向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由此可见,孟子“四心”说的提出,在儒学发展史上无疑是一场深刻的革命。这场革命是由孟子完成的,而告子则起到了外在的促进作用。因此,我们不妨说,告子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在于,由于他注意并强调了早期儒学理论中所蕴涵的矛盾,并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将其凸显出来,从而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并试图从理论上给以解决,结果从一个侧面促进了儒学理论的发展。
如果说,与告子的辩论是“四心”说形成的思想原因的话,那么,孟子周游诸侯,推行仁政则是“四心”说形成的现实社会原因。“四心”说形成于孟子周游诸侯的晚期决不是偶然的,古代哲人尤其是儒家学者大都具有积极的入世精神,表现出对现实的强烈关注,孟子也不例外。如果没有游历诸侯各国的经历,没有目睹当时人民的苦难,孟子的“四心”说也许不可能提出来,或者是另外一种形态了。孟子生活的战国中期,正是诸侯国兼并战争最为激烈的时期。以孟子曾游历过的魏国为例,在短短的十余年时间里,“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梁惠王上》),发生了一系列大规模的战争。即便如此,那个自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的梁惠王仍不肯罢休,念念不忘继续发动战争,“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同上)根本不以涂炭生灵为戒。连年的战争,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滕文公下》),“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梁惠王上》),演出了一幕幕的人间悲剧。因此,孟子的“四心”说决不是来自书斋里的玄思冥想,而是出于对现实的关注和思索。《说文》说:“恻,痛也。”赵岐注:“隐,痛也。”恻隐一词实表示因他人的不幸、危难境遇而产生的哀痛、同情之情。在下面一段中,孟子则把“四心”与先王的“不忍人之政”联系起来,把它看作“不忍人之政”的先决条件: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孙丑上》)
这段言论与上引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思想相近,可能属于同一时期。孟子认为,“四心”或四端之心是人人具有的,这就决定了施行仁政是完全可能的,能不能最终实现,则取决于个人态度如何,“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而那些不行仁政,置人民死活于不顾的人,一定是“自贼者也”,是不配称做人的。可见,孟子的“四心”说既是针对统治者而发,他把仁政寄托在统治者的“恻隐之心”上,用今天眼光看来,可能有空想不切实际的地方。但孟子提倡仁政,反对暴政,在当时无疑是一种进步思想,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始终不绝如缕,发挥着积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