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诗词里化出来的还很多很多。脂砚斋没举而已。比如从人物描绘来讲。有“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话,在写到薛宝钗的时候用过这八个字。有人读《红楼梦》非常不喜欢薛宝钗,就跟我来讨论,说,你看,曹雪芹把薛宝钗写的多难看,脸庞像一个银盆,眼睛像一个水杏,这怎么能好看呢?其实,曹雪芹不是讲她难看,是讲她好看。中国传统的比喻,往往和西洋文学里描写的比喻是不一样的。他们讲外貌更注重形,我们更注重意,就像意境。银盆,无非是讲她生得很洁白丰满而已。你看写贾宝玉也是这样写的嘛。“面如中秋之月”,你说一个人的脸要真跟中秋的月亮似的,这个人也不好看呀,“色如春晓之花”,“眼若秋波”等等,也一样。描写林黛玉这个人就更加虚了。从来没有很具体的讲,鼻子长得怎么样呀,嘴巴是樱桃小口呀还是大口呀,不是这样写的。她是比较虚的,比如有这样的话:“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走起路来像杨柳在摇摆,静下来的时候好像一朵漂亮的花倒影在水边,这个景象很美,但跟人的形象实际上是有很大距离的。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是一棵树,那有点像妖怪了。这都是我们传统词曲诗歌里意象的吸收。李清照曾经写过一首《醉花阴》被她丈夫赵明诚看见了。赵明诚一连写了五十首,把李清照这首放在自己词作当中,让朋友看,“你看,我这些词写得好不好?”人家看了以后说,“这五十几首词里就‘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两句好”。刚好是李清照的,所以她丈夫也佩服她。这是名句嘛。“帘卷西风”后人瘦成什么样子。如果让西欧的作家来写,不知道要怎么个写法,怎么形容法。你看中国的“人比黄花瘦”,比菊花还要瘦。这里我们这个形象的东西要高雅,要凭想象,要从其精神上去领会,不是具体的形象。人同黄花瘦不瘦的怎么个比法?瘦不瘦的。但是这样的词就是好。《红楼梦》里,写人物,特别是他喜欢的人物,往往外形多借用诗词里的意境。
那么故事情节呢?也很多。比如大家很熟悉的黛玉葬花,应该说是很重要的描写,在葬花之前,先有一段,宝黛两个人共同读《西厢记》,我校注的那本书,戴敦邦先生给我画的封面就是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在桃花树底下读《西厢记》,可见这段描写得很成功。书中说“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的别名,或者叫《莺莺传》,“走到了沁芳闸的桥边,桃花树底下,一块石头上坐着,展开了书,从头细细的玩赏。看到了‘落红成阵’”落红像一阵雨一样飘下来的时候,这个时候刚好是落红成阵了。“只见一阵风过,把树上的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这种情景,你们能想到古典诗歌里的谁的诗吗?是从什么诗里化出来呢?我想到李贺的诗,李贺有一句叫“桃花乱落如红雨”,还有一首就是《题赵生壁》,“曝背卧东亭,桃花满肌骨”,赤膊,曝背,晒太阳,卧东亭,这时候,桃花满肌骨。其实,史湘云醉卧芍药裀也是这个景象,不是曝背,她是醉酒,不是卧在东亭,而是卧在芍药裀上,卧在青石板上,不是桃花满肌骨,而是芍药花满肌骨,这些景象都是同诗歌有很密切的联系。
黛玉葬花,我们现在看见的《葬花词》很多文章里提到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把花和人联系起来。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红颜。还常常举到唐伯虎,唐寅的诗,我们这里没举。还有引到他祖父的“百年孤冢葬桃花”,这当然都和《葬花吟》有关系。但曹雪芹绝不仅仅只是看了这些诗。因为葬花的,把花的飘零、埋葬,跟红颜薄命的埋葬联系在一起的话,在中国诗词里是很多很多的。吴文英是南宋的一个词人,他在《风入松》里讲,“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愁草,这个“草”是动词。我要写一首《瘗花铭》,我就发愁,《瘗花铭》是悼念花的文字。“瘗”是埋葬。《瘗花铭》是原来庾信的作品,到宋朝的时候还有,现在已经没了,现在庾信的集子里已经找不到这个作品了,你看庾信多早。《瘗花铭》换一个词就是《葬花吟》,意思差不多。韩偓,唐代的诗人,他的诗里面也讲,题目就叫《哭花》不是哭人“若是有情争不哭”,你如果有感情的话,这个“争”字就是“怎”字,是反问语气,如果有情的话怎么能够不哭呢?“夜来风雨葬西施”夜来风雨,把最美丽的人都给葬了,这里的“西施”是指花。北宋的周邦彦,就用韩偓的意思来写《六丑》的词,也是这个意思,“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倾国”就是美女,诸如此类的词是非常非常多的。所以我们说,《红楼梦》这部小说在很多写法上都是从诗词曲里面化出来的,这话是可信的。所以,曹雪芹既是个诗人,也是个小说家,或者可叫做诗人小说家。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